吴冠中 《绿衣姑娘》
我住的会仙(贤)堂,曾是清末北京鼎鼎有名的大饭馆。想当年,画栋雕窗,面临什刹海,楼上楼下,文士雅集,商贾交易,歌女卖唱,多少豪富人家在此举办过婚嫁喜筵!梁园日暮,如今已成为六、七个单位数十户职工宿舍的大杂院,院内地震棚歪歪倒倒,小径曲折,乱石成堆,房檐碰头,不堪回首。我住的是最后院的最后两间平房,后墙外是一条小小的胡同,后墙窗高,在室内看不到胡同,但可听到胡同里磨剪刀的叫唤声、汽车喇叭声、妇女吵嚷声……这些混杂的声音不时搅乱我的构思。但终于我发现其中有一种声音是我所喜欢的:“信——,拿报纸——”显然,那是一位姑娘清脆嘹亮的声音,她将尾音拉得长长的,那音浪在胡同里家家庭院的上空久久荡漾,由我听来,那是音乐!
幸运的人们在等待喜讯,分离的亲人在盼望音信。人,总生活在希望中,个人的命运,国家的前景,世界的风云……一切未来的和未知的在引人关注,谁知明天将发生什么事情!邮递员,她送来了未知的情况和消息,有情和无情的真实!犹如别人,我天天盼信,墙外胡同里那位邮递员姑娘的呼喊多亲切啊,日子久了,似乎我早已熟识她。
后来,我走在偏僻的小街小胡同里,便经常不自觉地留心那些骑着绿色自行车,穿着绿色制服的邮递员姑娘们,不知哪一位是我天天听着她呼喊的老相识,她们都一样的美!我青年时期曾害目疾,住在昆明一家医院里动手术,双目全被包扎了,一切生活听护士安排照料。每日早晚,一位护士姑娘清亮柔和的声音叫我:“考体温(测体温)。”我渐渐熟悉这声音,感激这声音,爱这声音,偷偷地爱她了,虽然全不知她是什么模样啊!当我病愈打开双目,想在许多护士姑娘中发现谁是她,但匆匆要出院了,偏偏没有再听到她的声音,我从此同样敬爱都穿着白衣服的她们!白衣战士,洁白是美吧!绿衣的邮递员,和平的绿色也是美啊!
一个下雪天,我正在家作画,突然前院一个姑娘的熟悉的声音在遥唤:“吴冠中,打戳——”邮递员来了!我放下画具,急急忙忙地从地震棚的夹道间冲到前院去。待我赶到大门口,看到邮递姑娘的绿色自行车上挂着一个不小的邮袋,邮袋里还装着满满的信件。她如何能离开邮袋呢!我才明白她为什么不能亲自送信入院,只能像草原牧羊女一般用高嗓门遥遥呼唤!天寒,她穿着厚厚的棉袄,套不上绿色的使者之衣了,宽大的围脖裹住了头,遮掩了一半脸面,我看不清她的真面目。待交过信,她没有意识到我还想说话,便敏捷地跨上了自行车,衬着耀眼的白雪,人和车的颜色显得格外深暗,她迅速飞去的背影仿佛是一只展翅的乌鸦,不,是喜鹊!